方逸明回到家,還有點心神不定。他推門進去,屋內立即躥出一股奇怪的味兒,不知道陸女士又在搗鼓些什麼東西。
她總是喜歡研究各種道聽途說的小竅門,偏偏沒有一雙巧手,也沒什麼分辨力,說話做事很不講科學,鬧得他頭疼。
方逸明在沙發上坐下,將鑰匙隨手一丟,後仰著頭閉目養神。沒多久,陸女士走出來,一看客廳便生氣道:「衣服又隨便團在這兒,你就不能省點心嗎?我在家裡不忙嗎?專門伺候你?」
方逸明抬手按住額頭,露出不耐神色。
陸女士收拾了會兒,又直起身道:「不對啊,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那麼早?你們單位不是應該才下班嗎?」
方逸明不想跟她爭吵,隨意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,逃到書房假裝工作。
夜裡,他躺在床上,輾轉反側難以入睡。
陸女士在一旁粗重地呼吸,睡沉了之後,又開始打起呼嚕。響亮的鼾聲更是讓他毫無睡意。
中年人的婚姻走到這一階段,已經不剩什麼愛情了,更多的是責任跟親情。
他覺得自己就算不愛現在的妻子,也會跟她走一輩子,細心照顧自己的孩子。他這樣的年齡不喜歡什麼變數,更熱愛追求一種生活的安穩。跟年輕時的張狂不一樣。
如果葉曜靈能晚一點遇到他,或許他們不會離婚。不,或者根本就不會結婚。
當時他們都太小了,根本不懂什麼叫生活。
真是奇怪,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葉曜靈了。
方逸明自認為,兩人有過一段真誠而熾熱的感情,只是那點虛幻的情感很快就被現實消磨得一乾二淨。
離婚之後,他記憶里留下的全是貧賤中的雞飛狗跳,全然忘記了最初遇見葉曜靈時的驚艷,只知道她是一個漂亮、單純的女人。
現在,那種隔著昏黃歲月的漂亮、單純,重新變得鮮活了起來,跟掘到出口的山泉一樣汩汩地往外冒。
是的。葉曜靈長得漂亮,且十分顧家,各方各面都很崇拜他。
她從來不會拿家務上的事情來煩人,家裡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。同時也將小氣刻到了骨子裡,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分花。眼光古舊又土氣。
她太窮、太壓抑了,好像一個沒有性格的人。又自卑敏感,讓方逸明覺得十分疲憊。
那個時候的年輕人比較喜歡追求「性格」,葉曜靈被他的朋友嘲笑為「沒有靈魂」,方逸明漸漸跟她生疏了起來。
他跟陸女士結婚的時候,陸女士的娘家在當地很有勢力,比葉曜靈要富裕得多。
年輕的女士穿著漂亮的連衣裙,身上噴洒著清雅的香水,張口閉口都是國外華僑的生活,讓方逸明沉迷了進去。
現在陸女士依舊喜歡購物打扮,剛與外人見面時,也依舊是一副端莊得體的表現,可方耀明已經不愛她的這兩個「優點」了,因為他認清了陸女士的刻薄跟短視。
方逸明轉了個身,望著飄動的窗帘,又想起方灼來。
他白天的時候還覺得方灼跟葉曜靈不相像,現在又覺得不是。她們都一樣倔強、脆弱、敏感。不懂得權衡利弊。
葉曜靈死時落魄,方逸明是有那麼一點同情的,此時這種同情轉移到了方灼的身上。
他久違地,產生了一種「那是他女兒」的想法。
何況方灼已經18歲了,成年懂事了,不需要他操心多久,自己為什麼要跟她鬧得那麼僵,還落人口實呢?
第二天下班之後,方逸明帶了點錢,再次去找方灼。跟她站在校門附近少有人經過的花壇旁邊。
方灼頭上的紗布被她自己手閑給拆了。然後照著醫藥單上的指示,將藥膏塗抹上去。
結了痂的傷口看著有些猙獰,在額角的位置,雖然傷口範圍不大,位置也不顯眼,還是很讓人擔心會不會留疤。
方逸明終於知道關心一下她的傷勢,見面第一句話是:「你的傷還好吧?」
「我都快好全了。」方灼問,「你昨天還有話沒說完嗎?」
方逸明聽著不大舒服,又勸著自己不要跟她計較,從錢包里摸出一疊平整的紙幣,沒數,直接對摺了下交給她:「這些錢你先拿著。之前給你的生活費你已經用完了?只要你不亂花錢,不夠的話可以來找爸爸。」
方灼的腦海里當即放起了一首爛大街的口水歌,她很冷淡地從她最喜歡的金錢上掃過,落在方逸明的臉上,無聲地注視著他。
他們總是這樣,做事不壞到透底,發現你要跟他們決裂了,就給你分享一點好心,等以後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尋找轉圜的餘地。
這多半不是因為什麼善良,大概只是成年人的圓滑。是他們的社交習慣。
方灼幾乎能完全猜到方逸明的想法,這是他們身為父女最可笑的了解。
直盯得對方頭皮發麻,方灼才說了一句:「不用了,我有舅舅。」
「你舅舅怎麼養你?」方逸明都忘了葉曜靈還有個兄弟,脫口而出道,「你舅舅不是個殘廢嗎?」
話一出口,他臉上就有了點悔意,意識到這個詞不是那麼的令人舒服。而方灼的表情瞬間陰沉了下去,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他,有某個時刻讓他感受到了駭然。
然而那冷意只是一閃而過,很快被她隱藏了起來,再睜眼時,方逸明只看見些許的不平跟憤怒。
方灼突然起了點惡劣的心思,想知道什麼樣的刀能最深最狠地插進這個男人的心裡。他這樣的人,還會為什麼事徹夜難眠、悔不當初?
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,牽扯的唇角露出個苦澀意味的笑容。
「我記得我以前問過你,媽媽為什麼要離開。」方灼說,「你那時候很生氣,沒有回答我。」
方逸明問:「他跟你解釋了?怎麼說的?」「他什麼都沒有說,但是我找到了媽媽的日記。」方灼反問,「你知道,你在她的日記里是什麼樣的嗎?」
方逸明猜測肯定不是什麼好話,也許極盡努力地辱罵、摸黑了他。他做好了發火的準備,想在第一時間大聲地辯駁。
然而對面的人卻道:「她說你……曾經照耀過她的人生,像火光一樣在她生命里燃燒了。」
方灼清澈又淺淡的聲音,與方逸明記憶中的人重合了起來。
方逸明愣住了。
方灼天真地問:「你覺得她很壞,是嗎?為什麼你那樣想她呢?她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嗎?」
方逸明支吾起來,第一次在方灼面前抬不起頭,有點不敢直視她的眼睛。
「你可以那麼輕易地結束掉一段感情……也不會有什麼眷戀我的地方。」方灼很平靜地說,「我沒有做錯什麼事,但我很早以前就不是你的女兒了。」
方逸明知道,如果這是一場投資,方灼這支股票已經對他停止交易了。
準確來說,和葉曜靈離婚的時候他拋售了一次。葉曜靈去世之後,他沒有選擇接納,又拋售了一次。方灼回來,向他尋求關注的時候,他的自私讓他失去了最後一次機會。
他沒有資本了。
他的卑劣彷彿已經被面前的人所洞悉,他以比昨天更狼狽的姿態匆匆離開,等坐到封閉的車廂里,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。
方灼的話在他耳邊揮之不去,在他不自覺地回憶葉曜靈時,手機響了起來,陸女士的名字現實在屏幕上。
方逸明深吸一口氣,劃開屏幕。粗魯的罵聲立即從揚聲器里傳出來,可以想見對方在以多大的聲音朝他嘶吼:
「方逸明!你女兒在外面抹黑你,你怎麼那麼孬?」
他一點也不意外。陸女士尖酸刻薄,喜歡奚落別人,遇到這樣的醜事,肯定有看不慣的「朋友」第一時間告到她的面前。
方逸明沒有敷衍的心情,直接掛斷了電話。
他抱頭用力撓了把頭髮,覺得最近什麼都不順利,無論是工作還是家庭。
他比陸女士煩心多了,回去還要面對一幫議論紛紛的同事。近在眼前的,年底的測評快要到了,不知道會產生多少影響。
他期盼的,安穩的生活,似乎一夕間就要結束了。
……因為妻子當初那令人驚愕的冷血無情。
方逸明一拳在方向盤上砸了下去-
方灼慢悠悠地回到教室,晚自習已經開始了。嚴烈等她坐下,壓著聲音問道:「你跑哪兒去了?」
方灼說:「沒什麼,趕了個小人。」
聽說生氣會多長几條皺紋,不知道會不會多留幾道疤。
方灼拿出藥膏,往傷口處厚厚地抹了一層。
嚴烈趴在二人的桌子中間,拍了拍她的手臂,神秘地道:「給你看一個秘密。」
方灼問:「什麼?」
嚴烈往上掀起自己的劉海,露出白凈光潔的額頭。
因為日光燈投下的陰影,方灼看不清嚴烈所指的地方,只好湊近了看。認真分辨後,發現他的額角也有一塊疤,在相似的位置。因為年代久遠,已經不大明顯。
她仔細地端詳,研究那塊疤痕的形狀,溫熱的鼻息幾乎要噴在嚴烈的臉上。
嚴烈覺得方灼靠得太近了,這個距離讓他不知道該把視線落在哪裡。
挺巧的鼻樑,濕潤的嘴唇,黑白分明的眼睛。
方灼的臉像描線過的畫一樣素凈清秀,偏偏額頭那塊暗紅色的疤顯得格格不入。他略微直起了身,鬼使神差地抬起手,在將要摸到方灼的臉的時候,一本書插了進來,險些擦到二人的鼻尖,將他們都嚇得退了開來。
班主任臭著臉將輔導書抽回來,意味深長地橫了他們一眼,從他們身邊走過。
方灼好半晌才回神,不解地問:「她為什麼要白眼我?」
嚴烈喉結滾動,轉過了身,語氣淡淡地道:「我怎麼知道?大概是你不學習吧。」-
方灼的疤一周後還是沒好全。她打電話給葉雲程,說下周要月考了,所以周末想留校補習。
葉雲程應了聲,叮囑她天氣轉涼,注意保暖。
在要掛斷前,葉雲程猶豫萬分,還是問了出來:「最近有人來找你嗎?」
方灼裝傻道:「誰啊。」
葉雲程:「你說是誰?你班主任都跟我說了。」
「哦。」方灼說,「他不敢來了。」
「為什麼不敢來?」葉雲程說,「你別跟他撕破臉皮,鬧得太難看,別人會說你的……算了,你還是專心學習吧。」
「我知道的。」方灼說,「請照顧好我的雞。」
「你怎麼變成烈烈了?」葉雲程失笑道,「阿禿很好,你放心吧。我給它搞了個單獨的雞籠,也不用怕別的公雞啄它。」
方灼聽著那偏頗的待遇真是為別的雞打抱不平。
子憑父貴,雞憑禿貴。
世態炎涼啊。
她把手機還給嚴烈,這位老父親卻一句都沒提他的雞祥物。
方灼於是又在心裡感慨了一句。
人情涼薄啊-
這段時間,方灼將老班給她的冊子大致梳理了遍,最近正在做專項練習。順便跟嚴烈借了幾張以前的卷子做鞏固。
不得不說理科是門很奇妙的學科。普通的人可以通過繁複的題海來征服。而有天賦的人,只要摸到半掩的大門,就能攀到突破的長梯。
方灼還談不上開竅,但相關題型的解題時間確實有效縮短了。雖然那個「有效」可能只是幾秒鐘而已。
至於她的弱項英語,嚴烈也在試圖帶著她進行攻克。領她念了很久的英語單詞,糾正她的口音。多番嘗試後,發現這是一項比較艱巨的任務,而高考的英語口語又不是那麼重要,於是改變了戰略。
他把單詞和短語單拎出來,讓方灼進行造句,他再進行批註修改。
方灼不知道有沒有用,反正確實掌握到了新的知識。